不想亏欠别人——或许困在偿还的囚笼

文|安小羽

生活中常遇如此之人：他们极为抗拒亏欠他人，滴水之恩必要涌泉相报，甚至拒绝别人的好意，仿佛一切亏欠都是无形的锁链。这表面上的“清高”与“独立”若从精神分析动力学的视角细察，则往往揭示出内心深处一道未曾愈合的伤痕——所谓“不想亏欠”，或许正是由特殊伤痛经历所编织出的心灵牢笼。

这种近乎偏执的“偿还”行为，在精神分析框架下，首先是一种强烈的心理防御机制。弗洛伊德所言的“反向形成”于此展现得淋漓尽致——个体内心对依赖与被爱的深切渴望，在创伤经验下被扭曲为截然相反的外在表现。如同过度强调洁净之人，潜意识里可能正与强烈的污秽恐惧搏斗；那些对亏欠异常敏感的灵魂，其深层恐惧的或许是依赖本身被唤醒后可能带来的伤害。于是每一次“偿还”都成了奋力自保的无声呐喊，是“宁可自己辛苦万分，也不愿再被情债所伤”的挣扎，在现实中竖起隔绝伤害的围墙。

若再探这围墙的根基，则常能寻见来自童年的创伤印记。精神分析强调，个体在早年与重要养育者的关系模式，会内化为一生人际互动的蓝本。当幼小的心灵曾因“亏欠”或表达需求而遭受贬抑、惩罚甚至遗弃之痛，那份羞耻与绝望便如烙印般刻入生命的底片。

试想两种情景：其一，幼童表达需求却换来冷漠或责难，久而久之，孩子内心便埋下“我的需要是别人的负担”这一毒种；其二，目睹父母一边付出一边怨怼，孩子由此内化了一种扭曲认知——关系中付出方必生怨恨，接受者则注定承受罪疚。此般经验积累之下，亏欠的恐惧便如影随形，终使成年后的灵魂在情感天平上不敢多取一分，只敢多予一毫。

然而，这苦心筑起的“不亏欠”堡垒，却可能成为亲密关系的无形障碍。在亲密关系中，若一方永远执意立于“施予者”高地，实则剥夺了另一方真诚付出的机会。健康的情感联结，其珍贵之处恰在于“彼此亏欠”所构筑的纽带——那是一种相互依存、相互托付的信任，是甘愿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印迹的勇气。当一方因恐惧而永远保持“清白”之身，拒绝被爱、被照顾，这无形中斩断了关系流动的血脉，使亲密之河最终枯竭于自我防御的荒原。

弗洛伊德曾言：“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亡。它们只是被活埋，并将在未来以更加丑陋的方式涌现出来。”那些因特殊伤痛而执著于“不亏欠”的灵魂，其每一次竭力的偿还，实则是旧日伤口在无声悲鸣。当内心深处的恐惧得以觉察，我们才有机会认识到，真正的情感丰盈，恰在于敢于接受亏欠的勇气——这并非软弱，而是生命间彼此照亮的珍贵证据。

走出偿还的囚笼，从直面亏欠背后的历史创伤开始；当我们允许自己坦然接受，也坦然给予，生命才真正在相互的托付与信任中，获得自由舒展的空间。